今夜,我又拿起这把用了22年的笛子,吹起了22年 前的旧曲。笛声还是清亮悠扬,几乎跟当初买回时的音色一样美。笛子的外观已不如当初那么明亮了。大大小小、 长长短短的伤痕布满笛身。当年我随便用刀片刻上的“一九六一”四个字,却还清晰可见。
这是一把很平凡的笛子,用很普通的竹子制成,也没没有刻上任何装饰性的花纹。长不过14寸(约35公分), 管子很细。这样一根失去光泽的旧笛子,就是遗失在地上, 也不会有人捡去的。20年来,被我当废物抛掉的东西多的记不清,用过的几根笛子也因音色欠佳或破损太厉害而抛掉了,唯独这把不显眼的旧笛子,却被我当珍品保存下来, 只因为这根短笛是新加坡河畔的一位制笛的老人亲手为我制作的。我跟这位老人只见过两次面,但是,我永远忘不了那两次的见面,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也抹不去这样的印象:一个脸色苍白,身体瘦削老人,坐在小凳子上,用干瘪得像枯柴的手握着凿子在竹管上开孔,夕阳的余晖 抹在他的没有血色的脸颊上……
22年前,我还是中正中学高中学生,是校内民间音乐研究会的成员。学的乐器是笛子,但是由于生理上的小缺陷,手指不很灵活,吹笛子只是自娱,还达不到登台表演的水平。平时,我是去凑凑热闹,搞演出时,我就退居幕后当工作人员。那时,我们的乐队所用的乐器,主要是来自中国大陆,然而,不时闹货源短缺,供应中断。有一回, 我们正在筹备一次大规模的音乐晚会,华乐队是这次演出的主力,可是乐器却不充足,原有的乐器有好几件不合乎理想,怎么办?要求本地乐器经销商去向中国订货吗?等到新货运到,那是好几个月后的事了,演出也早已经结束了。
记得我和一位同学在某日接近黄昏的时候,骑了脚车从丹绒加东去到新加坡河畔的驳船北码头(北吻基)。那里有一排两层楼的旧屋,正面向着新加坡河,屋后是公路, 公路的另一边就是皇家山。我们是从后门走进这个一人的工作坊,只见一间有半个课室大的房子,地上堆满了粗细不一、削去了青皮的长长的竹管,还有些蛇皮和其他杂乱的用料,墙上挂了很多乐器,但以胡琴为多,连天花板也 吊了一些外观还很粗糙的二胡、三弦等。
奇怪,门开着,人在哪儿呢?我们向屋内喊了两声: “有人在吗?”只听见屋内传来几声咳嗽,一位头发蓬乱如野草,个子矮小又瘦削的老人缓缓地走了出来。看他的样子有50多岁,上身穿一件发黄的背心, 背心上已有好几个小破洞,下身是一件直纹线条的睡裤,那样子使我马上想到了泡咖啡的“头手”。最叫我难忘的是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吃力的咳嗽声。他那苍白的脸庞,那紫黑的嘴唇,叫人一望而知,他是有病在身。
我们道明来意后,他用潮州话问我们是哪间学校的学生,要定制乐器做什么。当他听说我们的华乐队要准备演奏时,他用怀疑的眼光望了我们一下,淡淡地说:“你们学 乐器不知有多久,就要……”话只说了个头,就吞回去了。我们当然知道他要讲的是什么,但那时我们年少气盛,不仅没有虚心听取别人意见之心,反觉得这个制乐器的工匠有点老气横秋,多管闲事,而且脾气也有点古怪。
更古怪的还在后头呢!当我们照常例问他制乐器的收 费时,怎料他竟动了肝火:
“谁介绍你们来的?他没有跟你们讲清楚吗?”
被他这么一反问,我们都给弄糊涂了。大概他念在我们是十多岁的小伙子吧,接着口气放缓了说:“我做东西价钱是不一定的,而且要看我的心情,就跟玩音乐一样,心情好,做的东西会好些,心情不好,做的东西就没那么好。不过,好和坏也是差不多的。价钱嘛,拿东西时才来算。”
哗!原来还有这一手,万一他说这些东西是心情特别 好的时候做的,狮子大开口要敲我们一笔,那怎么办?我 们真有点后悔来找这个高深莫测的老头儿。但是已经来 了,也只好碰碰运气了。
“阿伯,要不要放定钱?”
“免!你们三个礼拜后来拿吧!”
“三个礼拜?会不会久了一点?”我说,“我们乐队要赶 着练习用的。”
“手艺的东西哪里可以乱乱来!”他瞪了我一眼说,“我 讲三个礼拜就是三个礼拜!不必多讲的!”
哗!这老头儿好大的口气和脾气,我差一点伸出舌头来。
第一次见面,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那么深刻,22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那深陷于眼窝中的双眼所发出的寒光。三个星期,的确是太长了。我等得实在不耐烦,刚满 两个星期就独自去新加坡河畔找他。
还是夕阳斜照的时分,一道阳光透过长廊,从屋前直 射他的作坊,他仍旧坐在张小凳子上,枯瘦的手握着一根 削得很光滑的竹子,放在一个燃着木炭的小灶上烧。
他见我来了,一时想不起我是谁,正以怀疑的眼光望着我。我马上用生硬的潮州话说:“阿伯,上次我们定做的 笛子和二胡,不知做好了没有?”我知道这老汉火气大,所以态度很恭谦,语气很温和,像是在恳求他。
“哦,不是讲好三个礼拜的吗?还有一个礼拜嘛!”他 略带愠色,瞪了我一眼,又去烧他的竹子。
“咦,这几把笛子是不是我们的?”我指放在一张草席 上的几把发亮的新笛问。
“唔,就是你们的。”
“不是已经做好了吗?不然我先拿几根笛子去。”
“不行!还要再上油,再烧一两次,而且音还没试好, 怎么可以给你拿去!”
“不然,我现在就试试。”“你,你会什么?”显然,他又动了肝火,生气地说:“我玩这种东西几十年,什么是好笛坏笛,我自己做的自己不知道?
“我,我的意思不是……”我想解释,但马上被他打断: “不是,不是什么?我做的东西要是不好,我是不会交给人家用的。”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脸颊热辣辣的,真是 难堪极了。
“后生仔,学音乐要下苦功,做乐器也是要下苦功的! 东西做不好就交货,我拿你们的钱也会不好意思的。你回去吧,再过一个礼拜,我一定全部做好交给你们的。”他突然用温和的口气说。这时,我才感觉到,在他那冷峻的表情与言谈中,蕴含着对我们年轻人的关怀和爱护,流露了一位民间艺人对艺术的执着和忠诚。
我带着感激和羞惭的心情,悄悄走出门口,他似乎没 有注意我要离去,一个劲地埋头搞他的手艺。
一个星期后,我和两位同学一起去取那批制得精巧美观而且音色很好的乐器。我还记得当时是每根笛子收一元,二胡每把多少钱,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拿回学校时, 大家如获至宝,兴奋得很,而且不大相信价钱那么便宜。以后,还有几位同学去找这位老艺人制作乐器,关于 这位老人的身世,却始终是个谜。听人家说,他早年在中 国,是潮剧团的二胡高手,笛子吹得很不错,南来后,仍 在戏班当乐师,不知什么缘故,不再当乐师了,全靠制乐 器维持生活,他似乎没有眷属在新加坡。
我毕业后,生活变迁很大,再也没有到新加坡河畔找 这位老艺人。最近经过那间屋子时,只见整间屋子已人去 楼空,那一列旧楼也将全部拆除。
每当我拿起这把伴随我度过22年岁月,为我倾诉内心的忧伤与欢乐的短笛时,我总是想起那位脸色苍白,头 发蓬乱的制笛的老人。人海茫茫,老人家,您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