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
——与何惠农学长一席谈
吕先河
与民乐会同学喝茶聊天,叶瑞平提起口琴队创队指挥何惠农把指挥棒硬生生插进自己手心的事,我特地向李腾城(接替何惠农的第二任口琴队指挥)求证,他的描述证实了瑞平的话。
他说:“那是在1964年一个晚上,口琴队为了年底的演出加紧练习,一曲结束,大概惠农觉得演奏效果不尽如意与自己的指挥有关,竟然举起指挥棒狠狠地往左手掌心刺,把手刺穿了,在场的队员都吓坏了。
何惠农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有传说中如许激烈的行为?这几十年他去了哪里?对音乐还一样热爱吗?
这疑问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瑞平、源盛和我,相约去拜访何惠侬学长,这位充满神奇色彩的人物。
以下是根据当天的录音整理的一份记录。
何(何惠农),叶(叶瑞平),陈(陈源盛),吕(吕先河)。
按了门铃,入口闸门打开,一位精神抖擞的长者走了出来,握住瑞平的手。
叶:惠农,您好。我带了两个民乐会的小啰啰来拜访您。
何:欢迎,欢迎。
叶:陈源盛,当年少声团员;吕先河,是少声也是口琴队队员。
陈:何老师,我们通过电话。
何:是啊,很高兴看到您。
吕:何老师,65年我加入口琴队,您已经离开了,与您擦肩而过。58年后的今天才有机会拜会我们口琴队的祖师爷。
(哈,哈,哈哈……大家欢愉的笑声,开启了一个美好的会面。)
何:哪里哪里!很高兴见到你们。
与中正口琴队结缘
何:我今年78岁了,有许多事都忘了。希望在我们的聊天中可以把一些记忆找回来。
陈:中正口琴队是哪一年成立的?
何:大概是61或62年吧。
叶:是62年年底。
何:对,那时我已经毕业了。
吕:您是回校校友。是谁邀您回去的?
何:哎哟,忘了是谁邀我回去的。
叶:哈哈,不是傌忠就是清水。
何:应该是清水吧。
吕:那时候,您已经在指挥其他的口琴队了?
何:对,那时候我在培青校友会口琴队当指挥。当时校友会的口琴队非常活跃, 指挥人才也很多,我接手培青之前的指挥是林犹能;醒华校友会口琴队的指挥有李学训和后来接替李学训的吴鼎风……我们都认识,也互相支援。
吕:您说的这几个人,好像都是琼州人?
何:是啊,很奇怪,我们4个都是琼州人。
陈:海南人爱吹口琴。
(众笑)
吕:您是怎样把中正口琴队组织起来的?
何:我主要是负责指挥工作,招收队员的事是由校内同学负责,我不太清楚,不过,在成立初期,在40多位队员当中,有8到10位技术比较成熟的队员是我从培青校友会调过来协助口琴队的。
一支声部完整的口琴队需要有:高音、中音、重音、低音、和弦……等等,新队员不容易掌握,核心队员就变得很重要。
吕:我在63年的演出特刊的队员名单中就看到许多有演出经验的名字,好像:朝发、添喜、腾城、泰生、美贵、汉源等,他们对口琴队的发展有帮助吗?
何:这些都是核心队员。加上培青过来的有10多20人吧。当时,口琴队还有自己的干事,行政和组织工作都由他们处理。他们都是校内同学,彼此熟悉,知道怎么分配工作。
陈:当时,您是怎样帮忙新队员提高演奏技术水平的?
何:以现在的乐队来说,我不用教他们,各个乐器小组都有自己的专业指导老师。而当时是谁的技术好,就由谁指导。当时我们都很年轻,不敢说“教”,只是说,谁有问题就提出来,我和你分享经验。
陈:是您谦虚。
吕:我印象中也是这样,当时,口琴队有各个小组,分别有技术好的同学训练新同学,老带小,旧带新,一代传一代。
何:现在的学生乐队每年有政府拨款,外包给专业指挥,再由指挥聘请专业老师负责个别乐器小组的训练。
陈:好是好,比起以前同学们独立自主的精神就相差很远。
何:现在学生的学习压力都很大。
吕:当时口琴队都吹奏些什么乐曲?乐谱都从哪里来?
何:我改编了许多中国民歌类的乐曲。印象最深的是《颳地风》、《采
茶灯》。
吕:还有《新春圆舞曲》。
何:啊,是啊,新春圆舞曲。太久了,好像还有《晚会圆舞曲》,西洋名曲则有《蓝色多瑙河》等。不过《蓝色多瑙河》是孙仁光编的曲。
吕:您担任指挥时吹奏的曲目多是中国乐曲;腾城负责时就多吹奏西洋经典乐曲,像:《双鹰进行曲》、《统一进行曲》、《斐贝哥进行曲》等。
何:这些我指挥培青时就演奏过。我们的乐谱都无私地传来传去。
叶:那时候有没有Bass(低音口琴)?
何:有。一开始我们就有Bass,当时我还第一次在口琴演奏里加进了吹琴(也叫口风琴)。那时Melodica 是刚刚由德国著名口琴产家“和莱”生产的。演奏时可以竖着拿,或横放在膝盖上,吹奏时是要吹气并同时弹奏钢琴般的琴键。决定加入吹琴是当时的口琴队都没有用半音阶口琴,而是用两把复音口琴来演奏,一把C调,一把升C调。乐曲变调时,吹奏者需要快速转换口琴,碰到吹奏16分音符的乐句时,就不够灵活了。吹琴恰好可以弥补这个缺陷。吹奏吹琴要有钢琴演奏的底子,所以,那时我就找叶秋月来吹奏。我只加一把,因为吹琴多了,音量就会盖过口琴高音声部,也会造成不齐。后来我还加进了吉他,加强口琴演奏的和弦声部。
叶:适当的配器,是要加强演奏效果。
吕:在中正,您参加过几次演出?
何:我记得口琴队第一次演出是在学校篮球场。
叶:可能是叙别会吧。
何:63,64年在维多利亚剧院。64年过后,一方面我教学工作忙,另一方面是教育部不允许离校校友参与校内的团体活动,我就把棒子交给腾城。
吕:腾城的指挥技术是您传授的吗?
何:哈哈,不敢说是我教他的,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不敢这么说,只能说是和他分享一些经验和知识。即使现在我在大学讲课,也跟学生说我跟你们分享。
叶:是你比较谦虚啦。我们中正的一个优点就是能够一代传一代。我们的根底是在民乐会奠定下来的,培养出一个兴趣,有了一个方向,就要传承下去。
何:对,传承很重要。那是我们的精神遗产,英文叫Legacy,要把这些精神遗产传承下去。
音乐学习的路程
何:我生长在马来联邦森美兰州的一个小镇。
吕:森美兰的瓜拉比朥。
何:你怎么知道?
吕:我读过您网上的资料。
何:瓜拉比朥是一个只有三条街道的小镇。当地侨领在战后筹建了一间叫中华中学的华校。我在中华中学从小一读到初中三,然后来中正念高中。
吕:您从小就爱上音乐了吗?
何:受我大哥影响,从小就爱好音乐。他教我学会吹口琴,拉手风琴,吹法国号(French Horn)和其他各种乐器。我中一起就当上学校合唱团指挥,一直到中三毕业。
陈:哗,中一就指挥合唱团。
何:那时我们不敢称作合唱团,是叫“歌咏队”。我现在还很感恩我的母校。这是一间非常奇特的华校,虽说是华校,却只有一门华文课,其他科目都是英文教学,学校老师几乎都是印度人。学校有很多课外活动,像童子军、歌咏队、舞蹈等,都办得很好。就在这么一间民间创办的重视华族文化传统的华校,给我打下很好的英文根底,又让我充分发挥我的音乐天分,为我以后的音乐进修深造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吕:您到中正念高中是哪一年?
何:1956年。那年我就参加了田鸣恩老师指挥的铜乐队。
叶:不是管弦乐队?
何:是铜乐队。但是,当年正好是“中正大集中”的学生运动火热时代 ,我在铜乐队只呆了一年。想不到,我后来的大半生却和铜乐队(管乐队)分不开。毕业后,我开始教书,同时在师资训练学院接受三年的半日制教学专业训练。我主修音乐教学,粱荣平、郑绍章是我的老师。除了学习音乐史,也学习和声 、对位等音乐教学科目。当时我是教育学院合唱团指挥,我太太则是钢琴伴奏,这真是命运的安排,这样我们就在一起了。
陈:人生道路上,她已经为您伴奏多少年了?
何:哈哈,哈,有50多年了。
(何太太在我们谈话当中,送茶送点心,笑意盈盈,看得出年轻时迷人的风采。)
吕:您在教育学院的时候也积极参与校友会的活动?
何:对,我担任了几个校友会的口琴队和歌咏队的指挥,后来又以校友 身份回中正指挥口琴队。师资训练学院毕业后,我一直当教员,直到1966年我当了复兴小学的校长。
陈:复兴小学还在吗?
何:不在了。复兴学校是在“砖窑”,就是现在宏茂桥一道,靠近碧山地铁维修中心附近,居民以福建人居多。
陈:那边也有个海南村。
何:我只做了两年校长。1968年教育部要在每一所学校都组织铜乐队,就抽调了50多位教师和校长到课外活动中心接受一年半的在职训练,讲师都是从英国聘请过来的管乐专家。我也被选中,那对我来说是如鱼得水。虽然,学校和村民都热情地挽留我,我还是选择了管乐训练。
叶:管乐训练要学些什么乐器?Clarinet(单簧管)、Oboe(双簧管)、Bassoon(巴松管)?
何:对,全都要学。我小时候是吹法国号(French Horn)。
叶:我记得你用French Horn为巧珠伴奏过“娥汴与桑落”。
何:对,是在康乐。
叶:是在1963年,康乐和南大合唱团为南大筹款而举行的音乐会。
何:69年底,管乐训练毕业的50多位学员都分配到不同学校去组织铜乐队。这些人在90年代初期全部退休了。只剩下我,从69年组织国家初级学院管乐队到现在,快50年了,还在这个团担任指挥。
叶:哗!50年指挥同一个乐团。
何:我也负责教育部课外活动中心的行政工作,筹划、统筹各校的管乐队工作。1974年教育学院聘请我当讲师,那时我没有大学文凭,院方还聘请我。过后,我被派去美国深造,最后获得了副教授的头衔。
叶:你发表过多少作品?
何:啊,不敢讲是作品,不过这些年来我把许多华乐和华族歌曲改编成管乐曲。花我最多时间和精力的是,把《黄河钢琴协奏曲》翻写作管乐曲。(何捧出一本A3型1.5厘米厚的总谱。)
叶:哗!这份总谱花了你多少时间?
何:一年多。总共有20多个声部,我用手写,再交给出版商用电脑打印出来。
吕:这曲子管乐团演奏过吗?
何:2012年我担任指挥,国大管乐团演奏过。当时是林曜的侄儿林雁担任钢琴伴奏。他弹得很好,演出非常成功。
吕:何老师,您被称为新加坡管乐教父,就是彰显了您在管乐界的地位。
何:你怎么知道的?
吕:也是在网上读到的资料。
叶:惠农,人在这里,名声在外,当之无愧。
何:我的学生开会时,有这样讲。其实,建国縂理李光耀先生对新加坡管乐发展功不可没,他於一九六四年决定要在全新加坡大专学府及中小学组织自己的乐队,教育部全力支持,立即决定要在全新加坡大专学府和中学组织自己的铜乐队。那50多个教师与校长被抽选参与培训,就是在那个情景下发生的。
陈:如果当时他下指示,要每间学校成立华乐团,现在就不同了。
(哈哈哈哈,大家大笑。)
吕:你想得美。
何:这些年,我长时间在国初管乐团付出,最大的满足感是我那些有成就的学生们,一直没有忘记我,对管乐的继续推广也在各方面支持我。
管乐协会会长
吕:听说您现在是新加坡管乐协会的会长?
何:虽然我是管乐协会的创会元老,以前我都是当副会长,三年前,他们推选我做会长。
吕:管乐协会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何:之前,我们一直是世界管乐联盟的支会,世界管乐联盟每4年都会在世界各地轮流举办国际管乐研讨会。2002年,我带领申办团到美国芝加哥争取到了2005年的举办权,并且成功圆满得完成任务。2006年,我们就顺水推舟,成立了属于自己的管乐协会。协会成员很多是我的学生,他们大多是专业人士。他们推举我当会长,我跟他们说:我的年纪大他们很多,一些看法可能与年轻人不一样,你们可以接受吗?他们说可以听我的。一大群的30多岁的年轻精英,竟然可以接受一个70多岁的老华校生的领导,我顿时感到非常自豪。
推广管乐
吕:何老师,为什么口琴队的发展远比不上管乐队?
何:现在新加坡好多学校都有口琴队,不过在实用性来说,当然比不上管乐队。口琴的声量很小,很难在室外演奏;管乐队能演奏的曲目也比较多元,可以古典,可以爵士,流行曲、进行曲都可以。现在有很多作曲家还为管乐创作了很多很完整和有深度的曲目,也采用了许多现代和声手法,可以与西方古典管弦乐比美。
吕:为什么不进一步推广管弦乐?
何:现在学生在学校的时间不长,弦乐器需要长时间的训练,从初学到基本掌握到能够一起演奏,比管乐器来得久。现在中学4年,初院两年,扣掉半年准备会考,时间就更短了。
吕:对啊,哪里可能像瑞平一样,小学读5年,到了中正中学一读8 年,不舍得离开,在民乐会里把18般武艺都学会。
(众人大笑。)
吕:为什么管乐队在英文源流发展得比较好,在传统华校却比较逊色?
何:这问题问得好,我最近与早报记者陈宇昕也谈到这个问题。首先当然是华文媒体一路来对管乐的报导不够;另外,管乐队是西方传进来,1878年最早的管乐队在美国,后来才传到欧洲,然后台湾、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是1965年过后才发展起来的,演奏曲目基本上是西乐。参加管乐的以英文源流为主,一般受华文教育的鲜有机会接触,甚至在印象中Band就是出殡送葬的乐队。
吕:您说与早报记者接触,您有读早报吗?
何:我读海峡时报,也读早报,不会把中文忘掉。在家里坚持跟孩子孙子讲华语。
叶:方言会吗?
何:我妈在的时候,孩子们还会讲一点。
陈:这是社会现实,大家都一样。
何:我从小在马来甘榜长大,普通交谈都没问题,所以我家坚持请印尼女佣,要孙女也学马来话。
尾声
陈:何老师谢谢您花了这么多时间,与我们谈了这么多的人生经历。
何:很高兴看到你们,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问吕)你还在工作吗?
吕:不好意思,刚退休两年。
何:(问陈)你还在工作?
陈:我也刚刚退休。
吕:我们这4人,两个年纪小的退休了,两个年纪大的还在工作。
何:你们比我年轻许多,可以做应该做。
吕、陈:是。
叶:惠农,不用送了。
何学长还是送我们到门外,我们的车走远了,我从望后镜还看到他站在他家门前那棵把枝叶伸出围墙的大树下。在本地音乐教学领域里,他也是一棵大树,一棵根植中乐而枝叶伸入西乐的大树。
( 何惠农 Ho Hwee Long )
23/10/2018